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闹哄哄的世界,美令人免于奴役

来源:北京青年报  

又见到李冬君老师,她站在家门口的青石板地上,盈盈然一身天青墨染的素色衣裳。她热情地揽我进屋,那一厅宋画瓷器一下子就令我目不暇接。李冬君是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,在历史学界有着“文化江山一女史”的称呼,她和夫君一起写作了《文化的江山:重读中国史》这样一部贯通文史的作品,用哲学思辨和诗化语言将数千年中国史一气呵成。

前一段时间,李冬君又出版了新著《走进宋画》,副题是“10~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”。有读者评价这本书有料有梗且金句频出,书籍装帧更是让人爱不释手。

李冬君听闻读者评价非常开心,笑着说她喜欢读画,喜欢画对心灵的触动,她常常会在打动她的画作前流连忘返,每每看到流泪。她认为宋画是中国绘画史中的“天花板”,在世界绘画史上也是高峰。这个时段长至10~13世纪,她把这个时段定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,这比从14世纪开始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要早上3个世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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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下午的采访,她带着我们遨游在宋画的山水中,遨游在那场绵延四个世纪的令人神往的文艺复兴中。

“我把宋代绘画在绘画史中的定位找到了”

北青报:为什么说10~13世纪是中国的文艺复兴?

李冬君:文艺复兴都要有个前提,那就是“复兴什么”?意大利文艺复兴给出了答案,就是复兴轴心时代的文明。有轴心期的文明都有可能文艺复兴,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一次完成并成功转型的,中国的文艺复兴不是一次完成,我们从孔子就开始了,孔子想复兴周礼;汉代要复兴的是先秦诸子,他们把先秦诸子的典籍全部整理了一遍。到了宋人,他们是不要做“唐人”了。

我国的轴心时代大约始于公元前11世纪的周公时代,止于公元前200年前后的秦国统一之前。而以意大利文艺复兴这面重启人类理性的镜子去看11世纪的中国宋代,在西方还处于中世纪、艺术表现的主要题材还是宗教故事的时候,我们的宋画已经呈现出了浓厚的人文特色。

所以,我把宋代绘画在绘画史中的定位找到了,这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次文艺复兴,比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差不多早了一个世纪。在这个世纪里宋代士大夫们自我觉醒,表达的就是人文精神。

北青报:宋代文艺复兴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怎样的?

李冬君:在宋画之前,艺术的表现形式大部分是壁画,主要题材是人物,比如画神仙、圣人、烈女等。人物画是教化的手段,不是纯粹的艺术。到宋代,它的科举制是真正向寒门开放的,士人阶层因此得以扩大,自我意识也开始觉醒。

我们看意大利文艺复兴也是从中世纪中摆脱出来,它是带有精神性和革命性的。中国到宋代也发生了变革,那就是在人物画以外,山水画的出现。山水画在这之前不是主流,顶多是人物画的小背景,景小人大,不讲比例,突出的是人。直到山水画成为绘画的主要题材,人物在山水里变小了,这是一个很大的变革。

北青报:山水画的原创者是谁?

李冬君:山水画的原创者是五代时期的荆浩。荆浩是在朝廷里任职的一个士人,他心中原本有着传统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,但是后来他慢慢发现,在北方战乱不断的情况下,宫廷还在不停地内斗。他因此感到痛苦。幸好他会画画,所以一个转身就进了山。进山后他开垦了一小块地,种地自养,这和后世写《瓦尔登湖》的卢梭很像吧?经济自足后,荆浩就在山里画画,三年中他画了四万棵松树。这时候的他一点儿功利的想法都没有,想的只是如何表达自己。

北青报:山水画的发展脉络是怎样的?

李冬君:人文关怀是中国的诗画传统。陶渊明是田园诗人,他为士人们指出了到桃花源去这条路,谢灵运写山水诗,里边有他的理想国。山水画其实相对来说是迟滞的,陶渊明是南北朝时期的人,谢灵运跟他差不多时期,实际上那个时候人的自我意识已经在觉醒了。

山水画是到五代时候成为主流,荆浩有开创之功。他把写实山水中最好的截面融合到一幅画里,所以被称为全景山水。可以说他画出了士人的一个理想国。之后发展到南唐的董源,就形成了一个士人的山水画运动。文艺复兴从此突然爆发,群星丽天。

在写《走进宋画》的时候,我的感触是我们传统的绘画史被写成了王朝史。而我认为宋代是一个很大的概念,我把它定位为一个审美的历史阶段,所以10~13世纪我都称其为宋代绘画,因为在艺术史上它是一个阶段,是不能分割的。

如果你为一幅画湿了眼眶,那么一定不能放下,它跟你是天缘

北青报:在您看来,应该如何欣赏一幅画?

李冬君: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,也都具有理性和感性,所以看画的时候我们要一只眼睛看感性,一只眼睛看理性,这样去进入,用感性打开理性之眼。感性之眼是欣赏艺术作品的第一原则,理性之眼是第二原则。在第一原则中就是这幅画是否打动你,仿佛当胸打你一拳的那种感觉,如果面对一幅画时你被打动了,它就是一幅好作品。然后才是第二原则,用理性去欣赏技法和表达。

站在一幅画面前,我经常被打动。有一次在华盛顿赛克勒博物馆,看到吴门画派的好多原件在那里,沈周、文徵明,还有唐寅的。在文徵明的一幅立轴前,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,我惊讶于中国水墨画的光能那样抒情地打进来,一个士人拄杖站在那里,光也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,我看着士人的表情,眼泪就流出来了。我在那幅画前徘徊了两个多小时,就觉得一定可以写出一篇文章来。

所以我总结出来看画的第一原则是它打动了你,然后再用理性进入。如果你真的为它湿了眼眶,那么这幅画一定不能放下,它跟你是天缘。

北青报:从民国热到宋朝热,国人的审美在不断地变化,对此您的看法如何?

李冬君:从民国热到宋朝热,我觉得反映了国人的一种审美缺失,大家对前人留下的审美符号还很喜欢,说明审美符号是有现代性的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美是永恒的。

清华大学社会美育研究所李春光教授说:《走进宋画》真正的题眼不在“宋画”,而在于“走进”。走进,确实是我的初衷,我希望读者能跟着我走进宋画,再次提升和滋养自己的美育,再走出来就是不一样的。

我们现在对绘画的欣赏语境是贫乏的,看到一幅画只能说“好漂亮好好看”“线条流畅”“气韵生动”,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审美缺失。

气韵生动是南朝谢赫写艺术史时用的,那时候“气、韵、生、动”是四个字,而不是一个成语。现在我非常反对用成语,我们可以学成语、了解成语,但就是不要把它又用到你的语言表述里,因为它不是你的语言,它是前人积淀下来的智慧,那个时代和我们的时代不一样。另外的关键在于,惯用成语培养了思想懒惰,使语言越来越审美疲劳。所以我要解构成语,首先我就要把气韵生动用我自己的语言来表述。

我们中国的绘画是柔软的,宣纸是柔软的,绢帛是柔软的,毛笔是柔软的,水墨也是柔软的。用柔软的东西如何表达画家对世界的观察?他的情绪和关怀是什么?传统绘画讲墨分五彩,其实墨是无限可分的,可以一直分到留白。庄子说到了留白就心生吉祥,老子说无中生有。可以尝试一下,这样去欣赏一幅水墨画的时候,你会不会感到内心与画家的共鸣?

“我想让我的语言配得上宋画的美”

北青报:您如何看待美与思想的关系?

李冬君:我是学思想史出身,硕士、博士都是学先秦诸子。我从思想史进入绘画史,因为我觉得只有用思想史才能解读为什么宋代绘画是艺术的天花板。

因为宋画具有的思想力,所以我把它和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相比。意大利文艺复兴如果没有思想的动力,光凭绘画如何抵抗那种黑暗对他们的束缚?宋画也是一样。

以米芾为例。米芾的思想力就是很强大的,他连山水画鼻祖荆浩都要解构。我们知道荆浩和米芾相差近百年,米芾说自己无法忍受宏大叙事了,他认为那是士大夫的家国情怀,还不是个体的,他要彻底回到内心世界。艺术家最了不起的地方,就是不断超越自我,不断挑战传统,所以米芾连重复自我都忍受不了,他怎么能重复别人?现在来看米芾的艺术探索是具有先锋性的。他解构大山,他画的山就是个三角形,很幽默,很温柔,很抒情,在云雾之上,光打在山头上,他用点皴使山头像微风吹过,这是米芾。

我在写北宋的米芾和南宋的梁楷时都非常喜悦。米芾是解构了前面的宏大叙事,用写意来画山水,梁楷开始了人物的泼墨大写意,这都是里程碑式的人物,没有思想力做不到。所以我从思想史的角度,如此才能发现他们的思想力度,然后才能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。

北青报:书中金句频出,语言也很诗化,您是如何写作这本书的?

李冬君:写这本书实际上用了6年时间。写作过程的艰难之处在于我想让我的语言配得上宋画的美。我要走出传统的、成语化的套路,要用一种新的语境。摸索了很久,最后我用西方现代绘画理论艺术结合我国传统的诗化语言,使文字既有思想性,又有诗意化的表述,我尽我所能找到那种无限接近的语言美。

我特别喜欢董源的绘画。看董源的《潇湘图》,它会把我内心的温柔全部激发出来,那种温文尔雅的东西,让我在美的面前完全缴械。

说到“闹哄哄的世界,美令人免于奴役”,奴役这个词应该是身临其境的一种感发。感发这个词是我上大学时叶嘉莹先生讲诗词课时说的,我的美育真正启蒙就是从叶先生那里得来的,也得自于我们读的书。

现实的世界中,我们被物质奴役、被网络奴役,被很多东西奴役,想挣脱也挣脱不了。荆浩和梭罗是挣脱了奴役的,通过他们的判断力和审美力。这是最高境界,一般我们达不到。但另外一个境界我们可以做到,就是提升自我审美力,有了审美力,人才能更好地判断是丑还是美。

唱李煜的词,崔健比邓丽君更合适

北青报:请介绍几本影响您个人审美力的私人书单。

李冬君:对自我的审美训练,首先要读绘画类书籍。我国历史上的画册我基本上读了一遍,但只是画册还不够,到博物馆去读也非常重要。看原作和看印刷品完全是两回事。

我上大学的时候,给我的审美带来最大启发的书就是丹纳的《艺术哲学》,傅雷翻译的。书里有一句话: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小块净土,那是给美留着的。读了这本书以后,我心心念念地想着怎样走进中国的绘画艺术,但那时候太年轻,没有训练,也不懂,直到现在才把它实现。

我上研究生时,在王府井外文书店看到了《苦涩的美感》,一种莫名惆怅打动了我,我一看就放不下了。它是繁体竖排版,标价70元,当时我一个月才拿50元,犹豫了很久,还是买下了,一直留到现在。

北青报:请介绍一下您所发现的王孙画派。

李冬君: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画派没有被人发现,就是王孙画派。宋朝的国策是不许武人干政,武人要解甲归田。同时,他们监督自家的王子王孙比监督武人还厉害,所以很多王子王孙都去从事艺术,以至于宋朝子弟的文化水平普遍很高。

在书里我专门谈到了王孙画派,像八大山人、石涛,他们是一直传承下来的。王孙画派葆有艺术的纯真和宽容,我把它梳理出来了,这是别的书里没有的。

北青报:在书中,您将南唐末代君王李煜和宋徽宗赵佶做了比对,另外,我还听过您说“唱李煜的词,崔健比邓丽君更合适”?

李冬君:是的。邓丽君唱李煜的《虞美人》流传很广,但我认为邓丽君的诠释还是过于婉约了。

从宋词的表现来说,有婉约派和豪放派两个派别。李煜作为宋词的前辈,两者都不是,李煜是以血性写诗,以真性情写诗,以天真写诗。那当今谁能唱他的词呢?我找了半天,觉得如果有人来唱,应该是崔健,而且用“一无所有”来唱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

宋徽宗出生时,整个宫廷都议论说他是李煜转世,这些议论一直围绕着他成长,而且他的性格和李煜特别相近,也喜欢艺术,喜欢绘画,李煜喜欢的他都喜欢。另外,宋哲宗去世以后,兄弟们争夺王位,徽宗也是其中之一。有人就说他像李煜,只懂画画书法,不能做人君。李煜和赵佶都是末世之主,命运感相像,又都是艺术家,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,所以即使从艺术家的角度,两个人也是心有戚戚,只是易代而已。
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里对李煜的词评价很高,而且一往情深,满怀同情。他认为李煜是以血性写词,同时又用真性情来写词,真性情和血性归到两字就是天真。李煜虽然是长在妇人之手,被人诟病这样的人怎么能治理国家,但是这样的人能写出好词。他没有受到社会的污染,执着地表达内在的那种真性情和真血性,李煜词的精髓就在于这里。

苏轼为人所喜,因为他提供了一种士人人格的审美样式

北青报:您曾说苏轼在任何苦难都活出了美,如何解说?

李冬君:我特别喜欢苏轼的《寒食帖》: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野女哭涂穷,死灰吹不起。这四句表明了他的人生转型。

我觉得苏东坡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外在的很多东西,他是全才的,但在哪一块他都并不精深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他?其实人们喜欢的是他的人格。苏东坡无论跌到多么低下,都是乐观的审美的,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提供了一种士人人格的审美样式。

北青报:您的儿子刘涵宇被称为“瓷上宋画第一人”,他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?

李冬君:涵宇十几年从维也纳留学回来,专业是新能源金融。我和他爸爸虽然都是学历史的,但我们一直按照理工生的标准培养他。他在维也纳读了硕士,就回来了。我本意是想他再读到博士,但他给我讲: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长,我不想用大半时间去学习,我认为我应该去创造。

他回来先去井冈山种了三年茶,吃了茶农所有的苦,还创制了两款他的品牌茶。然后他说喝茶要有好茶具,就跑去景德镇买窑,成了一个“景漂”,又开始吃窑工的苦。

那个时候当他说“我要向农民学习”时,我的心里也咯噔一下,但是孩子人生的第一个选择必须支持,这个决心还是要狠狠下的,因为我不想影响他的创造力。现在我一说你钱够吗?他常常回答:我的人生不能全是赚钱,够吃饭就可以了,剩下的时间我要搞创作。他不喜欢时尚生活,说一去就缺氧,只有景德镇才是生命呼吸。所以我很早就发现他在精神上已经能够自我圆满了,这是让我最放心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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